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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婧、吴霞、赵紫荆、黄望舒:安能辨我脚大小

古代小说网 古代小说网 2021-06-29



01引言


《红楼梦》里的女孩子几乎无不是天生丽质,这一个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1],那一个是“腮凝新荔,鼻腻鹅脂”。

孙秀串剪纸金陵十二钗

列位看官,你可发现,曹雪芹上至发饰,下至裙摆,都能写得天花乱坠,唯独没见到女孩子们的“脚”,难不成“水”做的女孩子们都是美人鱼,没有脚?我等后学今日偏要一探究竟。


02难得写到的“脚”


若说曹雪芹完全不写“脚”,倒不尽然。至少尤三姐和傻大姐,还是提到了几笔。

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中,这样写尤三姐: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

“金莲”是对女性小脚的美称。关于裹足的起源,有很多说法,其中流传较广的一种与李后主的宫嫔窅娘有关。

改琦绘尤三姐

《南村辍耕录》云:

        惟《道山新闻》云:李后主宫嫔窅娘,纤丽善舞,后主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细带缨络,莲中作品色瑞莲,令窅娘以帛绕脚,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素袜舞云中,回旋有凌云之态[2]。

于是后世之人也多用“金莲”二字来赞叹女子的脚“弓小”,本来这种欣赏只是一种个人私密嗜好,窅娘小脚也是出自天然,但渐渐地这种对小脚的推崇居然在社会上迅速掀起了一股风潮,并且主导了社会大众审美观念一千多年,以至到了魔怔的地步。

赵国经、王美芳绘金陵十二钗

男子对小脚的追捧在女子心里建立起这样一种观念:凡是女性,需得缠足;只有小脚,才是美的。

而《红楼梦》里另一个丫头傻大姐,则明确写到有一双大脚。第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曰:

       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岁,是新挑上来的与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专作粗活的一个丫头。只因他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作粗活简捷爽利,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

这是《红楼梦》中唯一一处对于女子大脚的直接描写。

接下来,我们只好循着蛛丝马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进一步“推测”女孩子们脚的大小了。


03由鞋裤推测“脚”


剪纸史湘云

曹雪芹写“脚”虽不多,“鞋”倒有不少。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提到黛玉和湘云:

       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


       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这里黛玉穿的是“羊皮小靴”,湘云穿的是“褶子”和“麀皮小靴”。

戴敦邦绘黛玉进贾府

冯其庸和李希凡的《红楼梦大辞典》引《隋书·礼仪志》:

        惟褶服以靴。靴,胡履也,取便于事,施于戎服。[3]

也就是说,黛玉和湘云穿的小靴,都是胡人的服饰,而胡人是不缠足的,由此可以看出,湘云和黛玉都是大脚。

可是也有一种可能,在胡汉交融的过程中,一些胡人服饰逐渐成为风尚,即使是缠足的汉族女子,可能也会穿胡靴,那么鞋的类型就与脚的大小无关,女孩子们的脚又成悬案。

赵成伟绘晴雯

另有晴雯一例,我们觉得证据相对确凿。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曰:

       那晴雯只穿葱绿院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雄奴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


晴雯穿的是“睡鞋”。《清稗类钞·服饰类》云:

       睡鞋,缠足妇女所着以就寝者。盖非此,则行缠必弛,且借以使恶臭不外泄也。[4]

若非缠足,则不必穿睡鞋,看来晴雯是小脚无疑了。

除了鞋之外,我们也可以从其他一些服饰中,看出大小脚的端倪。

刘旦宅绘《香菱学诗》

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写道:

       宝玉道:“你快休动,只站着方好,不然连小衣儿膝裤鞋面都要拖脏。我有个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这个一模一样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换下这个来,如何?”

这里提到香菱穿了“膝裤”。

何为“膝裤”?《红楼梦大辞典》云:

       膝裤:在胫足之间覆于鞋面的套裤。清·吕种玉《言鲭》卷上:“袜,足衣,今之膝裤。”……清·刘庭玑《在园杂志》卷四:“……盖妇人多以布缠足,而上口未免参差不齐,故须以褶衣覆之,然亦有平底者,至睡鞋则用软底。”原注:“今称褶衣,即膝裤也。”[5]


“膝裤”就是“袜”,亦即“褶衣”,是为覆盖缠足之布的一种服饰,由此我们不妨推测,香菱应为小脚。

戴敦邦绘芳官

上文第七十回中,除了晴雯穿睡鞋之外,还提到芳官穿着“绿袜”,按照吕种玉所云“袜”即“今之膝裤”,芳官也当为小脚。

然而似乎又不全如此,正如我校先师王伯沆先生就认为:“‘膝裤鞋面’系汉装妇人语,但未明言缠足耳”。[6]因此“膝裤”的推测也并不令人信服。


04转弯抹角地推测“脚”


那么服饰之外,是否存在其他线索呢?我们不妨一一关注以下这几个人物。

首先来看丰年好大“雪(薛)”家的两位姐妹,宝钗与宝琴。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宝钗出场,曹雪芹写其进京缘由: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送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何方昉绘宝钗扑蝶

《清稗类钞·宫闱类·不准缠足女入宫》:“顺治初年,孝庄后谕:‘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7]既然缠足女子不得入宫,那么宝钗一定是天足。

此外,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写宝钗“蹑手蹑脚”,[8]扑蝶和“蹑手蹑脚”也更像是天足女子才能做到。以此类推,同为薛家女儿的宝琴应该也不是小脚。

其次来看金陵“王”家的凤姐,第三回提到她“自幼充当男儿教养”,既被当成男儿教养,想来应当不会裹脚。况且凤姐作为贾府的管家婆,每天要东奔西走,一双小脚难有风风火火的评价。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凤姐中了马道婆的魔法,“手持一把明晃晃大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这里有大量对凤姐的动作描写,如若是小脚,则反差太过。

又有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写凤姐捉奸,“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能一脚踢开门,想必小脚没有此等功力。因此根据文本推测,凤姐很可能是大脚。

陈彦娥绘王熙凤

再看袭人。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中,袭人请湘云给宝玉做鞋,湘云回答道:

       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作,别人的我可不能。

有人据此认为,必是因为袭人的脚和宝玉的脚大小差不多,才会导致湘云误解,以为是袭人的鞋子。但原文中并未提到湘云看到了这双鞋,袭人说的是“有一双鞋”而非“我手头这双鞋”。

后文湘云所说的“你的我才作,别人的我可不能”,是指湘云只会帮袭人做袭人的活,不会帮其他丫鬟做,“别人”指的是其他丫鬟,而不是宝玉。因此,袭人的脚还是无法判断。

胡也佛绘尤二姐

接下来看尤二姐。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中,有一段贾母相看尤二姐的描写:

       贾母又戴了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众人都抿嘴儿笑着,只得推他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来我瞧瞧。”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瞧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更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

前文我们曾提到缠足的起源,其实这其中还蕴含一种性欲的暗示。清代李渔就曾经在书中宣扬过自己对于小脚的意淫:“瘦欲无形,越看越生怜惜,此用之在日者也;柔若无骨,愈亲愈耐抚摩,此用之在夜者也。”[9]

说到底,这种缠足的恶习只是男子为了满足自己奇异的性嗜好而强加在女性身上的一道枷锁。

年画红楼二尤

但可悲的是,女性也渐渐地适应了这种枷锁,甚至还自觉主动地给自己戴上,或者强迫自己的孩子效仿,有没有缠足、足的形状大小、缠得好看与否甚至成为了大户人家相看媳妇的重要标准。

这一回中,作者没有明说,但是我们却可以看出,贾母让鸳鸯掀起尤二姐的裙子,肯定就是要看尤二姐的脚的。这一段情节可以和《金瓶梅》第七回《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的一段相互映衬:

       妇人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西门庆,忙用手接了道了万福。慌的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妇人裙子来,裙边露出一对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尖尖趫趫金莲脚来,穿着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低鞋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满心欢喜[10]。

可见看脚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观念。

朱梅邨绘尤三姐

然而这里尤二姐的“揭起裙子”,前文提到的尤三姐的“金莲”,还有晴雯的“睡鞋”,在程本中都删去了。据此我们推断,尤二姐很可能是汉族女子,否则程本也不必删去这些。

还有春燕母女两人,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写春燕娘打骂春燕:

       春燕那里肯回来?急的他娘跑了去又拉他。他回头看见,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赶他,不防脚下青苔滑倒。

春燕母女沿着柳叶诸飞跑,行动敏捷,因此更可能是大脚。

另有一位做粗活的小丫头,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写她问婆子要热水,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罢,那里就走大了脚。”

冯远绘红楼梦人物

只有小脚才会怕走大了,可见做粗活的小丫头里也有裹脚的,并非是大脚做粗活,小脚做细活。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只强调傻大姐是大脚,做粗活的丫头里,傻大姐是大脚,做活更加爽利。

或以为,“走大了脚”可能是习语,用来指责懒惰的人,不能说明小丫头是小脚。但由于并未找到同时期的其他证据,这种说法也难印证。

此外,还有贾府里的十二个小戏子,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写道:

       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发,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手。

       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荳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是戏上的一个琴童。荳官身量年纪皆极小,又极鬼灵,故曰荳官。

刘旦宅绘芳官

这段话信息非常多,我们罗列如下:第一,宝玉将芳官扮成了男子;第二,湘云将葵官扮成了男子,湘云自己也喜欢扮成男子,而葵官本来手脚灵便;第三,李纨、探春将荳官扮成了男子。被扮成男子的三个女孩子,若不是大脚,恐怕说不过去,小脚扮成男子总觉得不像。

此处有一疑问,李纨、探春既然见了爱,为什么要命宝琴的荳官扮男子,不把自己的丫头扮成男子?李纨手下没有十二官,但是探春有,探春分到的是茄官,可见茄官是没办法被扮成男子的,很有可能是小脚。

我们整理一下十二官常扮演的角色:

许力绘龄官画蔷

可见被扮成男子的,有可能是大脚的,两个是花面,一个是正旦,而可能是小脚的,是老旦。如果认为,因为茄官是老旦,所以不能扮男子,那么可以反驳的理由是,戏班子早已解散,这些女孩子不再唱戏,没必要因为角色不扮男子。原来演女性角色的不一定是小脚,芳官就是证据。

据此推论,原来演小生、老外的,是大脚的可能性非常大。因此,十二官中,芳官、藕官、文官、宝官、荳官、葵官、艾官,更有可能是大脚,茄官可能是小脚,蕊官、龄官、菂官则无从判断。然而这些也仅仅是推测,缺乏直接证据。


05曹公为何不写“脚”?


讲到此处,诸位也许会说,看来曹雪芹也并非有意回避脚的问题呀,你们不是找到了那么多暗示吗?那么我们来对比一下同为明清小说的《金瓶梅》,看看兰陵笑笑生如何写“脚”。

第二回写西门庆初见潘金莲:

       窄星星尖翘脚儿……往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11]。

关良绘潘金莲

第六回写道:

       少顷,西门庆又脱下他一只绣花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在内,吃鞋杯耍子。妇人道:“奴家好小脚儿,你休要笑话。”[12]

这两处是写潘金莲的小脚。

第七回写孟玉楼,则有:

       裙下映一对金莲小脚,果然周正堪怜[13]。

以及前文提到的“裙边露出一对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尖尖趫趫金莲脚来”。可见孟玉楼也是明明确确、毫不含糊的小脚。

清铜胎画珐琅红楼梦人物攒碟

相比之下,曹雪芹《红楼梦》对“脚”的描写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那么为什么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对女子脚的大小如此隐晦含糊呢?

唐德刚在《曹雪芹的文化冲突》一文中认为,曹雪芹对女性的脚和鞋“有意回避”不写,并非出于疏忽,乃是“故弄玄虚”。任何写社会小说的作家都不能摆脱他的文化传统和社会环境来完全凭空虚构。

曹雪芹的祖先原是汉人,后归化满族入“旗籍”,再后来随清军入关,编入汉军旗,成为满清的“包衣奴才”——一种古怪的汉族“旗人”。

众所周知,曹雪芹的前半生是在南京度过的,这也是对曹雪芹人生影响最大的一段岁月,满清入关后本就迅速汉化,江南更是以汉族为主的文化环境。所以,关于曹雪芹的民族身份问题,可以戏称作“身份证”上写着满族的汉人。

《史学与红学》

因此,唐德刚认为当曹雪芹这位“旗人”,动笔来写“汉人”的历史社会小说时,碰到了内心不能解决的矛盾。这些矛盾大致有两个方面:一是民族身份认同的矛盾,二是审美矛盾。

曹雪芹是汉族“旗人”,可以说这是一种十分尴尬的民族身份,这种身份本身就是矛盾的。“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曹家不仅改换了民族,而且给异族当奴才,这如何不让人产生强烈的心理冲突?

如果说在曹家深沐皇恩的江宁织造时期,即曹玺、曹寅、曹頫(曹雪芹曾祖、祖父、父亲辈)时期,这种矛盾被皇恩浩荡淹没,那么在曹家被抄家、“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曹雪芹时代,以人之常情体察,有这种矛盾很正常。

女子缠足是汉人风俗,满人女子则是天足,女子的脚是很鲜明的民族符码。《红楼梦》是公认的具有极强自传性色彩的小说,曹雪芹有意回避贾府里上上下下姑娘们的脚,也是对贾家民族身份的回避。

宋惠民绘曹雪芹

在对女性的脚的审美方面,满汉两族也不相同。汉族人喜欢“三寸金莲”,而满族崇尚天足。清代旗人对其妻女严禁缠足,清朝甚至一度下令所有女子放足。

顺治二年,朝廷下达“禁缠令”,规定凡是康熙元年以后所生之女,“若有违法裹足者。其女父有官者,交吏兵二部议处。兵民交付刑部,责四十板,流徙;其家长不行稽察,枷一个月、责四十板”。

然而康熙三年,就废止了“禁缠令”,实行时间二十三年。清朝汉族中缠足的习俗大盛,汉族女子皆缠足,可知要纠正这种裹足习俗实在困难。

在《红楼梦》中女子的脚是大小并存的,根据“禁缠令”和曹家身份可以推知,《红楼梦》里主子小姐都应该是天足,丫头们则有大脚也有小脚。《红楼梦》中唯一一处明确写明的是傻大姐的大脚,其余所有有关女子脚的文字多是侧面描写。

顾炳鑫绘曹雪芹像

曹公自小深受汉文化熏陶,又受满族文化滋润,面对两种文化的冲突,不写脚部也许是有意回避评定满汉风俗习惯的优劣。那么曹雪芹对于女子脚的审美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红楼梦》第六十九回中,贾母说小脚的尤二姐是个“齐全孩子”。这里“齐全”一词有偏褒义的感情色彩,可见贾母是喜欢小脚的,但她老人家自己应是大脚。

在贾宝玉为晴雯写的《芙蓉女儿诔》中有“莲瓣无声”一句,有人把它作为缠足的例证。周汝昌先生则认为这只是辞章手法不足为证。无论何种解释,不可否认的是宝玉对晴雯是怀念的、喜欢的,那么“莲瓣”一词一定是赞美的。

那么是否可以猜测曹雪芹本人更倾向于汉人的审美,更喜欢女子“三寸金莲”?不然如何对贾宝玉姐姐妹妹们的大脚讳莫如深?而明确提到的大脚“傻大姐”却又是个“体肥面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的角色?

当然,不提姐姐妹妹们的脚,也可能出于古代人的文化心理,即前文提到的女子的足具有性暗示的意味。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女子的“足”总是带有很强的私密性,是不能轻易给别人展现出来的。

于水绘金陵十二钗

《红楼梦》中的女子都是大家闺秀,首先从服饰上来看,一般穿的都是袄袍一类的服饰。这类衣服一般从头遮到脚,因此看不见脚也很正常。

《红楼梦图咏》对女儿的绘画中,几乎没有一个是画到了女子的脚和鞋的,下裳几乎都是拖曳到地。仅有的几次直接描写中也都是要么有人直接拉起下裳,要么是人物性格的需要加以表现,很少刻意暴露。再加上《红楼梦》中表现出来的女性尊重意识,“足”这么私密的部位更加不可能在文中详细描述。

这一点在《金瓶梅》中表现得十分明显。《金瓶梅》中对“足”的描写经常发生在后院姬妾和西门庆挑逗调情之时,往往带有把玩亵玩的淫邪之意。

清代的性小说中描绘男女的行为,鲜有不描绘女性的小脚的,供男子欣赏、把玩、发泄性欲才是女子缠小脚的根本动因。出于对女性的尊重和爱护,曹雪芹不应该会在文中细致描绘缠足女子的小脚。

彭连熙绘红楼十二钗

除却以上两点关于曹雪芹文化冲突的原因,《红楼梦》中不写女子的脚也可能有创作手法、结构、形式上的考虑。

曹雪芹在开篇就宣称他所写的故事朝代纪年、地舆邦国皆失落无考。在曹雪芹所著的前八十回中,官名、地名都是用古代的,而不是用的清代的官名和地名;对男子辫发的描写也让人看不清是什么时代,也特意在书中避免特殊服饰习俗的描述,有涉及到有清代指向的官职的时候也故意含糊其辞。

这些都是曹雪芹处理满汉文化一个重要体现,可见曹雪芹确是有意虚化故事情节的真实性,体现了“假作真时真亦假”。

关于红楼女儿大小脚的问题,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有学者讨论。清人在《读<红楼梦>随笔》中谈到:

       盖足不同身与貌。环肥燕瘦,螓首蛾眉,各得其状,而描摹之足,则惟贵纤小而已,使同一规范,无此巧节,略为轩轾,亦足肉麻赘文也。故略之。

《读红楼梦随笔》

故文学语言的准确和省俭,也不失为曹雪芹不写脚的理由之一。


06安能辨我脚大小?


简言之,经过上述探究,我们可以初步得出如下结论:

《红楼梦》里的女孩子既有大脚,又有小脚。然而曹公“故弄玄虚”,大多避免直接写脚,故而对于某一个具体女孩子究竟是否缠足,我们只能加以推测。而曹公如此回避脚的问题,原因有三:一是民族身份认同的矛盾;二是满汉审美观念的矛盾,包括女性的脚的性暗示意味;三是出自文学语言的考虑。

王西京绘曹雪芹

列位看官,你道这书中诸女子,安能辨其脚大小?我等只能告知:会须问曹公!


编者按

这是古代小说网微信公众号刊发的第三篇《红楼梦》研究课的课堂报告,题目是《红楼梦》里的女性人物到底是大脚还是小脚。这是一个似乎有些八卦的问题,也是一个困扰了读者二百多年的老问题。但深入探究下去,就可以发现,这是涉及到清代社会文化多个方面的重要学术问题,从八卦开始,以学术结束,这正符合本课程的特点,也正适合让同学们进行学术训练。

四位同学在认真阅读文本的基础上,对这个老生常谈问题做出了自己的解释。他们更关注曹雪芹写脚含含糊糊背后的深层原因及审美趣味,与《金瓶梅》等作品的对比也增加了文章的厚度。从学术训练的角度来看,文章虽然写得还有些稚嫩,但完成得还算不错,不知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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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清]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9页。以下所引作品文字,皆出自该书,不再一一出注。

    [2] [元]陶宗仪撰,李梦生校点:《南村辍耕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9页。

    [3] 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123页。

    [4] 徐珂编撰:《清稗类钞》,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210页。

    [5] 《红楼梦大辞典》,第127-128页。

    [6]苗怀明整理《王伯沆批校〈红楼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72页。

    [7] 《清稗类钞》,第357页。

    [8] 《红楼梦》,第363页。

    [9] [清]李渔:《闲情偶寄》,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35页。

    [10] [清]李渔:《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7页。

    [11]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第35-36页。

    [12]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第80页。

    [13]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第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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